白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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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永远都不缺少人，夜间十一点的芝加哥联合车站人影绰绰，路明非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捂着嘴巴打哈欠。仓促间随便报了个团的结果就是困成狗，跟着一群衣服色彩鲜艳的老大妈在美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奔波。作息本就乱七八糟，加上巨大的时差彻底让他的生物钟崩溃，大脑传递出的“我要睡觉”的信息变成鼓槌在太阳穴敲击，一突一突的，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快要爆炸了。

旅行团只在芝加哥停留一个晚上，第二天还要起大早坐巴士往某个郊外赶，据说那边能瞧到“具有美洲异域风情”的乡村酒吧，然后住在仰躺能看见星星的小破旅馆里。中国籍的导游在摇摇晃晃的旅游大巴上讲得口水四溅，这些本该是年轻人向往的环境却让那些不甘于衰老的老阿姨们兴奋起来，激动地开始起第二天的乡村之行。当时路明非正靠在玻璃窗上睡得天昏地暗，阿姨们尖锐的笑声让他惊醒，他猛地坐直双眼还迷迷瞪瞪的，忽然遇上了司机的一个急刹，剧烈疼痛的脑袋就这样撞在了坚硬的椅背上，他嗷的一声鬼叫，全车人都安静下来看他。

路明非仍旧哈欠连天，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分针已经缓慢地向“6”靠近。他找了一处空闲的长凳坐下，无意识地开始抖腿，拿着手机和大洋彼岸的朋友闲聊了几句，复又打开手游做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日常任务，领完了活跃奖励后发现已经十二点过了，他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有些自嘲地勾起一个笑容。

这是在干什么，真的以为会有一辆CC1000次豪华列车驶进车站吗?里面有着高档的装潢、珍稀的挂画还有穿得一身笔挺礼仪得当的列车员？听说熬夜太多影响智商，路明非，你该不会是真信了鬼游戏的那套说辞吧？动漫看了那么多，拥有特殊能力的世界也异彩纷呈，为何偏偏要对这么个莫名其妙影响了自己性取向的游戏较真呢？就算“既视感”再强烈那也只是科学也无法解释清楚的大脑活动，奇异的生物电在脑神经里流窜，然后形成了一段似曾相识的感受，不过是身临其境的幻想罢了。

他摁灭了手机站起来，把两只手都放进兜里，摇摇晃晃地准备朝车站大门走去，却又停顿了脚步，侧过头看向了旁边的一家便利店，恍惚之间总把那扇玻璃门看成柜台，一个女孩抻长了身子去接可乐，熹微的阳光轻抚她曼妙的腰线，浅棕色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像一幅画一样美好。

“夏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车站适时响起列车到站的广播打断了他的凝视，路明非挫败地蹲在原地双手抱头，像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他很少这么做，以前身为职业战队的一名主力，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个人形象问题早在训练营都被纠正过了，等到日后战绩愈佳，他被关注的程度大幅度增多，即使本性再怎么毫无形象可言，面子上温和有礼的戏也要做足了。不过异国他乡，身边来往的尽是行色匆忙的旅人，没人太在意这个亚洲男孩是不是挺直了背，是不是露出了得体微笑。

他现在很郁闷，相当郁闷，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他的臆想症已经严重到出现幻觉的程度了，这要是拿出来作为禁止少年儿童沉迷网络游戏的事例来讲，是绝对的超经典。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一头乱毛，破罐破摔地大开脑洞，想到自己被关进精神病院，天天和比自己神经一百倍的精神病患者相处，吃一些影响脑子的药，体重飞涨，日子无聊乏味，然后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永远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星际争霸职业圈不再以他为荣，而是将他过去的历史尽可能地淡化下去，毕竟电子竞技还在初生期，怎么能让退役的职业选手沉迷游戏导致精神失常的新闻被那些本就迟疑该不该送自家孩子去训练营的家长们知道呢！

天马行空是他的特点，纠结告一段落之后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狂奔出了车站，生怕自己又产生了什么幻觉。

出站口人流忽然盛了，估计是某辆列车方才到站，仓皇逃窜的路明非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两个人皆趔趄了一下，路明非低声说了一声“Sorry”而后快步走开。然而那个被撞的人停了步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后扭过头目送路明非走远。

这人从衣带里掏出手机，拨号。

他说：“少爷，我刚刚看见路明非了。”

 

“他怎么会在芝加哥？”恺撒诧异道，路明非在电子竞技领域初露锋芒的时候他们便注意到了他，毕竟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而言过于熟悉了。但经过诺玛的搜索之后却发现同名同姓不过是个巧合而已，这个路明非出生在上海、成长在上海，父母健在，家庭幸福，成绩也还不错，高考那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211院校，入学第二年被上海市的星际争霸电子竞技训练营挖掘，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因为资质优秀，他很快在职业圈作为新人出道，出道第三年获得全国冠军，接下来他的事业进入全盛期，年薪高粉丝多，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气质佳，和他们印象里的路明非大相径庭。

关于他的照片和视频他们也都看过，路明非的眼睛轮廓偏圆、内双，鼻梁微宽，这人标准双眼皮，鼻梁窄，两人比起来面貌有相似之处，他更像是路明非做过了整形手术之后的样子。不过他的年龄比路明非整整小了五岁，这些档案数据上作的假诺玛一查便能知晓，可是没有，查不出任何作假的痕迹。

因为名字和长相的缘故他们试图找人和路明非接触，但被楚子航制止了。面对着楚子航一副处变不惊的脸恺撒莫名的火大。

“他妈的最想找到路明非的人不是你么？!”恺撒咆哮。

“那又怎样？”楚子航说，“退一万步说他就是路明非，他现在好好地活着，他的父母也都在身边，从小一帆风顺没经过大的挫折，现在功成名就，比被迫摘除了前额叶神智迷蒙然后关在偏僻简陋的监狱好过一万倍。”

“我操，你是神么？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简直就差点缀佛光了！”

“姑且把他们当作同一个人，照现在的情形分析来看，他完全失去了作为‘以前的路明非’的所有记忆，就算我们找到他，告诉他一切，他会相信？”

恺撒被噎，无言以对。

“也许他会问，在他被怀疑血统、被校董会抓起来进行人体实验、在他被剥夺了思维能力和自由、最后秘密处死的时候，身为朋友的你们，为什么不帮他？”楚子航顿了顿，“或者说质问我，作为男朋友，不是该同甘共苦共赴黄泉么，我怎么还好好的，他却被烧成灰了呢？

“恺撒，就算曾经是恋人也不代表一定要走完彼此的人生，爱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允许他离开我，允许他爱上别人。在最为恰当的时候在一起，以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分开了也就分开了，没必要撕心裂肺地说我们还要在一起。”

 楚子航脸上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还是在自责吧。”恺撒忽然说不出话来，最后轻声说。

楚子航没有回答恺撒看似疑问的陈述句，径直转身走了。

“少爷，我已经查过了路明非的行程表，他正在随团旅游，一周前旅行团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出发，现在正游览芝加哥，明天早晨离开。”帕西在电话一头念完了方才查到的资料。

“他一个人？”

“对，我觉得可能是受了前段时间那个游戏的影响吧，诺玛调出来的监控显示他在联合车站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12：13才起身准备离开，看样子很像在等CC1000.”

“第一次这么后悔当初停运了CC1000，要是他自己搭车来到卡塞尔，解释前因后果起来就方便多了。”恺撒扔了握在手中不停旋转着的笔。“对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受了游戏的影响？”

“因为他在一周前删除了之前发布的所有关于《龙族》游戏的视频，包括微博。几个小时之后报名了两天后的美国十日游。”

“真的假的？！”

“少爷。”帕西似乎是在叹气，“这个我可不敢骗您。”

“你快点派个人把他拖住，让他先不要离开芝加哥!”

“恕我冒昧，我在联系您之前已经让富山雅史教授去和路明非接触了。”

“做得好，我这边处理完事情就去一趟芝加哥市区，我打给楚子——算了看见他我就火大，你去把消息告诉楚子航，让他尽快飞到美国来。”

《龙族》的游戏实况第一次发布之后，卡塞尔的在读学生立即向上反映了这件事，因为卡塞尔的存在和龙族的事向来对外保密，被这样写成故事公之于众还是第一次，残存的秘党老头子们瞬间爆炸，怒不可遏地指摘恺撒，让他立刻马上把这件事处理好。

现任卡塞尔第一负责人的恺撒·加图索最讨厌和那帮老头子打交道，现在世道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活了一个多世纪的老科学家和老贵族在最后海洋与水之王的战争里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人苟延残喘地活着，但仍旧摆出一副长辈样子来指手画脚。

《龙族》围绕着李嘉图的成长故事发展开来，游戏制作人不明，整个游戏布局精致立绘美型，有很多事情甚至连恺撒都不曾了解，比如北京地铁还有东京红井。写游戏脚本的人对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游戏诉说的是真的，那不难看出其中的李嘉图也就是路明非的血统之精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碾压四大君主还能和白王纠缠，完完全全是个几乎能和黑王尼德霍格并肩的存在。也难怪当初校董会死活要把路明非抓起来做手术，万一哪天他精神错乱，造成的麻烦堪比黑王苏醒。

制作人署名为“卡塞尔制作团队”，恺撒仔仔细细地排查过后发现从卡塞尔出去的学生里并没有任何人有与《龙族》牵连的嫌疑，同时诺玛也查不出来提供了下载地址的网站来源。他想起曾经“路明非”完美的档案，两个“诺玛完全查不出来”的事情碰撞到一起，忽然灵光乍现——更何况上传实况的up主“夕阳的刻痕”还是路明非。

他没有再告诉楚子航，当初的那次面谈楚子航已经充分表明了立场，楚子航不再执着于把路明非找回来，因为他觉得找回来了也没什么意义。曾经路明非因血统存疑被强制摘除了大脑前额叶，紧接着海洋与水之王苏醒，混血种陷入极度的混乱，到后来百废待兴，事情都摆平得差不多之后，关押路明非的那个监狱负责人说，路明非早就被处死了，遗体火化了，要骨灰的话他需要找找，可以直接拿去因为放在那里也没啥用。

楚子航那一瞬间的眼神恺撒至死难忘。

诺玛虽然查不出来始作俑者，但是黑进《龙族》普通玩家的电脑仍旧易如反掌，恺撒特意叮嘱不要黑了路明非的电脑，再静观其变。所谓静观也不知要观多久，家族和学校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一下子转移了恺撒的注意力，直到帕西的这通电话。

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之前做的那些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眼前这个人忽然冲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亚洲人的面孔却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路明非慌慌张张地摆手，结巴地表达自己“poor English”，但那人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并没有理会他，还紧紧地拽着路明非的手。

我靠……路明非头偏向一边并翻了个白眼，暗自算了算自己遇上人贩子的几率有多大，然后就捕捉到那人说的一个词语。

Psychologist(心理学家).

“Ar…are you a psychologist?(你是一个心理学家吗？)”路明非问。

“Yeah，I’m a professor.（对，我是心理学教授。）”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正愁着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就来了一个心理学家跟自己搭讪，路明非绞尽脑汁地调用着多年不用的英语积累，思考该如何用外语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人——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心理学教授，总之他现在需要找个人分享分享自己的事情。

“你是中国人吧？”不等路明非开口，这人率先换用中文问他。

“你会说中文啊？！”路明非目瞪口呆。

“我叫富山雅史，目前正在做一个学术研究，看你面容惆怅，像是有心事，想麻烦你作为我的一个实验对象。”富山雅史飞快地说，“我想邀请你去我的办公室详谈，毕竟这里人来人往也不是个静心谈事的好地方。”

“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在芝加哥郊外，驱车一个小时能到。”

“可是我是跟团出来旅游的，今天晚上算我私自行动，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的……”跟着陌生人去郊外什么鬼办公室，总感觉应验了刚才幻想的“人贩子”一说。

“是吗，旅游团有什么意思？”富山雅史脸色一变，拽住路明非的胳膊右手狠狠劈在了他的后颈上，路明非哪受到过这种架势的攻击，连反抗都没有就失去了意识。

富山雅史揽住路明非，拿出手机给帕西打了个电话。

“帕西先生，事情已经办好了。”

“好，我的车就在门外等你。”帕西说。

帕西骗了恺撒，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找富山雅史教授，他直接叫了来接他的司机，起初也没打算能顺利地把路明非骗到卡塞尔去，混血种家族里的司机并非凡人，暴力能高效解决一切，否则执行部也不会多年将“暴力”当作行为准则了。

只要把路明非带到卡塞尔给恺撒交差，用的手段也就无伤大雅了。

 

路明非这一觉睡了相当久，昏迷帮助他入眠，本就晨昏颠倒了许久又来到美国四处奔波，直到第二天晚上十点他才悠悠转醒，除了脖子有些酸痛以外几乎可以算作神清气爽。空调的温度调得非常适宜，床的柔软度也很合适，加上室内淡雅气味的熏香，他觉得倒下去再睡上一天也是能够的……

不过这是……

哪儿？！

路明非一个鲤鱼打挺，环顾了一下陌生的房间，想起来之前在火车站遇见自称心理学家的人，惊恐地想着自己该不会真的被拐卖了吧，但是这么优渥的环境真的是被拐卖者居住的？他扭头看见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上面十几个来自导游的未接来电，赶紧翻身下床往门外冲，门不出意外地锁住了，路明非握着手机盘算着是不是该报警，解开手机锁，发现手机界面停留在Safari的浏览记录上，一连串都是微博账号“君子以泽”的首页。

他从来都是用微博客户端登陆的，而且他最后一次浏览“君子以泽”的首页是在虹桥机场，这个账号的首页非常普通，转发各种“夕阳的刻痕”的动态，还有一些运势锦鲤、微博抽奖。他迟疑地点开记录，发现账号自动登陆为“君子以泽”。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压根不知道“君子以泽”的微博密码，连这人的注册邮箱都不知道!想到这里，路明非试探性地点开“君子以泽”的个人资料，因为账号本人登陆，所以能在资料里看见注册邮箱。

邮箱是他很久以前申请的一个网易免费邮箱，名字是他的QQ号尾加lmf缩写@163.com，这个邮箱还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信息技术课讲授邮箱的使用方法时他注册的，当时和同学互发贺卡一类的玩得不亦乐乎，到后来就渐渐弃置不用了。

他可完全不记得他自己拿这个邮箱申请过微博账号！

路明非脊背一凉，想起曾经私信“君子以泽”很久都没有回复，想起“君子以泽”每次都能抢到他更新的前排。原来他早就有精神病了，一人分饰两角玩得开开心心而不自知，还以为是《龙族》整得他不正常，原来毛病是一早就有的。

“你的脑洞太大了。”身后传来声音，路明非猛地回头，瞪大了眼睛看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房间里的男孩。

“小魔鬼？不、不、不不对!”男孩完全就是《龙族》里一直帮助李嘉图开挂的模样，已经意识到自己精神混乱的路明非觉得自己又发了癔症，赶忙低头揉眼睛。

“你总算是发现我了，要不是我把浏览记录放在那里给你看，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件事？哎，给你重新整修了一遍脑子，怎么还是这么蠢蠢的呢？”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路明非说。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路鸣泽，我不是你癔症发作的产物，是本来就存在的。很久以前……现在，我们只有一个身体，可以算作两个人格，但这么说不全面，反正我马上就要消失了，之前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忙里忙外联系苏恩曦她们做游戏帮你恢复记忆，总算有了一点起色。

“你的大脑受到了很严重的破坏，所以即使恢复了正常运转你也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情，你现在以28岁的身份活着，实际上你已经33岁了，我让你重新走了一遍18岁以后的人生，和以前那个很不一样——等你都想起来了你就知道了。”

“你是说，游戏里的李嘉图，就是我？”

“嗯。”

“那楚子航呢？”

“我一直以为你和楚子航会在一起只是个意外，但在你全然忘记了过去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有那么多条游戏路线，不同的人不同的结局，可是你还是选择了楚子航，选择得义无反顾。可能是我错了吧，复仇对于你而言向来不重要。”

路鸣泽穿着小皮鞋爬上床，踩着柔软的席梦思身形一晃一晃的仿佛站在蹦床上，路明非身后的门锁有钥匙转动的动静，他转过去看了一眼，又扭头盯着路鸣泽。

“你只要选择了除楚子航以外的任何人，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记起来。不过，命运真是个强势的家伙。血统都被我带走了，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所以——

“再见了，路明非。”

 

门应声而开，楚子航的脸上带着倦容，他一下飞机就坐车赶了过来，在飞机上也不能像往日那般从容地安睡。

路明非站在卧室里，手里握着手机，看见推门而入的楚子航，他几乎和立绘里的楚子航一模一样，但岁月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敲打过，少年的稚气与锐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气场。

二人四目相对，路明非咬着下唇，试探性地唤道：

“师兄？”

 

END